隔帘髯影
作者:阿瑟·柯南道尔字数:8269字

吾从未见吾友身体之健,有如一千八百九十五年时者,其名誉日著,而事亦日冗,顾其人好名之心,实重于好利,除霍尔忒奈斯一事外,吾实未尝见其坐索重赏。但须其事果奇,则事主虽为窭人子,福亦不惮烦劳,全力为之根究,废时旷日所勿计也。此一年中,奇案迭出,而尤足以骇人听闻者,则为讨斯格大主教暴死,及惠尔森被获事。

惠尔森者,本伦敦无赖之尤,以养百灵鸟为业,犯案累累。既被获,一市称快。继此案后者,则有樵苏村之甲必丹·彼得·卡雷奇案,亦复眩耀一时,吾为福尔摩斯记案夥矣。设遗此一节,殊不足以见福之长,而吾人记载,亦不得谓之完全。

当七月间,福往往夜出不归,厥状似甚忙碌。且时有下等社会中人来寓所,询甲必丹·巴西尔曾否他出。夫此室中,安有所谓甲必丹者?乃知必为福之化身无疑。语云:狡兔三窟,而吾友且有其五,均可为化妆之室。唯其所治何事,则吾殊不能知。

一日晨起,朝暾作黄玫瑰色,抹玻窗一角。予方进早餐,忽见吾友踽踽而入,肘下挟长矛一,晶莹射目。

予骇然曰:“歇洛克,汝乃挟此而游行于市耶?”

福曰:“否,吾顷乘车往肉庄耳。”

予曰:“汝购肉乎?”

福摇首曰:“否,吾盖为户外运动也。华生,此去数分钟,汝设往亚拉地斯肉庄后院,当见檐下悬有肥豕一头,洗剥已净。其下有绅士一人,方运矛力贯其胁或胸。此绅士者,即予是矣。”

予不觉失笑曰:“汝乃为此恶作剧之运动耶?”

福正色曰:“然,吾觉此豕壮硕,倘生时,必非予一矛所能致其死命。华生,汝亦欲往试之欤?”

予曰:“谢君,吾不欲,但君好此何为?”

福曰:“吾觉其与樵苏村一案甚有关系耳。”忽转身曰:“密司脱哈伯根,君来耶?吾甚欢迎。早餐正热,曷来共进一勺。”

入者为一少年,虽着呢制便衣,而态度昂臧,一望知为惯着制服者。其人曰斯丹雷·哈伯根,为警察新进少年,颇私淑于吾友,故临事必来咨询,然后奉行,盖谆谨人也。闻福语,乃笑谢曰:“谢君,吾已进早餐矣。”

福曰:“然则其事如何?”

曰:“但有失败耳。”

福曰:“一无所得欤?”

哈伯根曰:“然。”

福曰:“但此獭皮烟袋如何?”

哈伯根曰:“此何足研究,盖袋中实有死者名记,而死者又好猎。”

福曰:“但无烟管,则又何说?”

哈伯根默然。既而曰:“此正吾所欲求教于先生者矣!”

福曰:“佳。华生博士,于此事尚未前闻,汝盍删芜取菁,告以大略。”

哈伯根诺,乃出一纸条,略视一过,曰:“死者为甲必丹·彼得·卡雷,年已五十岁,其人胆大而好猎,尝以捕海獭及鲸鱼为生。当一八八三年时,就职为海犀船长,每出,飞潜之属,莫不满载而归。至一八八四年,乃退职,又作汗漫之游者数年,筑屋于温汕克司府樵苏村,其地尝为采薪者避风之所,故曰樵苏。居凡六年,至上礼拜,乃被惨杀。其家有女侍一人,然不时易换,良以甲必丹好酒,醉辄漫骂。为之佣者,尤当其冲。盛气时亦常逐其妻女,令露宿门外,己则执皮鞭候,归则加以重挞。以故勃溪之声乃遍四邻。其家人口不多,老妻而外,唯一女年才及笄,颇能顺受,而其肆虐乃愈甚。尝有一次,以侮辱牧师之故,致受警察惩戒,顾仍不悛,村人因谥之曰‘黑彼得’。曰黑者,初非谓其肤色或髯,盖谓其品行不文明也。此名实起于为海犀船长时,其于众人感情,即亦不问可知,故此次之死,乃无一人惋惜。彼得寝室系一板屋,建筑略如小舟,故彼得自名之曰‘舱屋’。屋四周均有窗,窗不以幕而以竹帘,一面临街,可以外望。每当傍晚灯光荧荧射窗出,行人过者,辄指点曰:‘黑彼得又不知在室中造何孽矣!’然吾人于此案略有线索可寻者,亦唯赖此一窗。盖礼拜一之夕,尝有石工曰斯勒忒者,自窗外过,远见竹帘之上,有一人影,浓髯翕张,与彼得殊不类。然彼得之家,固无第二男子也。唯是夜去彼得之死,尚前两日,而斯勒忒又方出自酒肆,醉眼模糊,安知不为误认?故此线索,殊不可以恃。”

予曰:“然则事发为礼拜三矣。”

哈伯根曰:“然。当礼拜二晚,彼得酗酒,尤较曩日为甚,故家人一闻其至,咸四匿。黑彼得即自入舱室。是夜两点钟,其女微闻舱室有呼叫声,但醉后喧呶,固其常事,遂亦不以为意。翌日日高,彼得犹未起,始疑。私计彼得每日必醉,然起恒早,今日何遽反其常?顾又不敢排闼入,恐撄其怒,于是就门隙窥之,乃大骇而奔。一家均惊扰,报其事于警察,吾乃奉命为主办之人。密司脱福尔摩斯,吾人之胆,亦殊非细,且素为君所誉;然一入其室,亦不禁骇愕,几欲退步,血腥之气扑人欲呕,蝇蚋四飞,时复就尸身喋血。室至狭,板榻设于左旁,甚朴。书架上满庋航海图籍,海犀船解剖之图,则张壁间,此外更无长物。黑彼得正倚墙而立,钢矛一支,直贯其胸,入壁数寸,厥状如科学家之标本,以针签昆虫于纸上。血已凝结,腥气不可向迩。密司脱福尔摩斯,吾尝闻诸君,探案第一,须觅足迹,故吾即秉此训,屏诸人,于室外一一加以细察,然终不见有一足迹也。”

福笑曰:“吾敬爱之哈伯根,吾探案已数十百次,然未闻犯罪之人,乃能不步而飞也。”

哈伯根欲置辩,福已摇手止之曰:“吾友听之,犯罪者倘人而非畜,则必生有两足。既有两足,安能不着于地?则此淋漓血渍之间,彼又安从飞越?则是足迹一层,必难消灭,要唯明显稍有异耳。”

哈伯根不觉现为懊丧之容曰:“密司脱福尔摩斯,吾甚悔于事发之时,不及延君与俱也。然今尚有一事告君,似颇足供研究。盖凶手之来,实非有意杀人,其凶器实为室中之物。此种钢矛,室中共有三柄,其两尚悬架上,唯此一柄,则在死者胸间,可知其人实因一时愤怒,乃夺矛刺之,初不虑其死也。且其死时,已在两时,而死者衣服仍周整,于此又可揣知是夜,死者实有所待;而所待之客,又即凶手。盖此案上,尚置火酒一瓶,玻杯两只,可以为证。”

福曰:“此外尚有酒肴否?”

哈伯根曰:“尚有惠司克及葡萄酒数瓶,然皆未尝启封,似与此案无关。”

福曰:“室中既有是物,即不得谓之无关。但其关系,稍有轻重已耳。此外更有他物否?”

哈伯根曰:“即獭皮烟袋也。”

福曰:“袋置何所?”

曰:“置案之中央,为极粗之獭皮所制,有革绳缚之绝紧,上有P.C.二字,显为死者名字之缩写。其所贮烟草,亦为航海家所惯用者。”

福曰:“此外更何物?”

哈伯根探囊出红面之日记簿一本,纸已黄敝,封面书为J.H.N.及一八八八年,用以授福。

福乃置之案上,细细翻阅,予与哈伯根则立其后。才检至第二页,即见有C.P.R.缩写字及号码无数;更一页则标题为“亚尔菌汀”,其背面则为“考斯忒栗加”;又数页则为“桑保罗”,每一标题之下,辄有号码无数,零星琐碎,辄不可解。

福曰:“哈伯根,汝视此作何解?”

哈伯根曰:“此殆证券交易所之簿记,所谓H.J.N.者,似股票商;而C.P.R.则其主顾也。”

福曰:“其主顾得毋加拿大太平铁道公司乎?以此三字之缩写,亦为C.P.R.也。”

哈伯根锐呼曰:“噫!是矣。吾乃何愚,竟不一念及至!今所待解决者,则为J.H.N.矣。吾尝至证券交易所,将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四年簿籍,检阅一过,终不得J.H.N.其人。但此人者,必与吾案有关无疑。或即为凶手,亦未可知。尤有进者,则此所以凶杀之故,亦不难推究而得。密司脱福尔摩斯,君以为如何?”

福颔首曰:“此两种意见,吾均认可。但预审时,汝未尝出此。”

哈伯根曰:“吾盖于后来得之门次耳。”

福曰:“汝亦将其中记载,一一推求耶?”

哈伯根曰:“吾尝以此询之证券交易所,则云实无是物,或为南美洲一部者,亦未可知。以彼处另有簿册,不与此处连属也。”

福阖其簿,忽曰:“封面颜色有异。”

哈伯根曰:“血渍也。”

福曰:“汝拾得此册时,簿面仰乎覆乎?”

哈伯根曰:“覆也。”

福曰:“是则册之落地,当已在杀人之后。”

哈伯根曰:“吾且必其为凶人仓卒思遁,故致遗此,以其堕处正当门限耳!”

福曰:“死者身畔,亦有证券乎?”

曰:“无之。”

福曰:“得毋为凶人所窃去?”

哈伯根曰:“否,尸室中各物均无所动。”

福曰:“吾闻死者身畔,尚有一刀,信乎?”

曰:“有之,在其足边。密昔司卡雷,识为其夫物也。”

福皱眉曰:“哈伯根,当汝未来之前,吾实已有成见;今则因而转漓,计非亲勘不可。”

哈伯根大喜曰:“君能助我,吾拜天赐矣!”

福曰:“倘汝一礼拜前,即来求我,事当较易于此,然今已可勿论。华生,汝能偕予往乎?”

予曰:“甚愿。”

曰:“然则请哈伯根代为呼车。”

吾人既抵樵苏村,为时尚早,平芜一片,几与天接,如展翠烟。间有灌木二三,各自为林,小鸟飞鸣其上,声至和婉,如迎嘉客,初不知树旁矮屋之中,正喋血也。此屋墙垣均为乱石所砌,朴陋无伦;室中一媪愁坐,鬓鬑鬑生二毛矣。额皱叠如波,每一皱叠之中,似均刻其经过之忧患,望而知为劳苦人也。旁一女郎,则为其女,见吾侪至,亦不甚表欢迎,但云:其父之死,实亦不幸之幸,盖从此可以脱除暴虐也。由此观之,黑彼得生前之于家庭,概可知矣。

于时哈伯根即导吾人入一别室,即死者所谓舱室者是。四周均为柚木所建,孤立如小舟,四无依傍,简陋尤甚。

哈伯根正欲探钥启门,忽呼曰:“门窦有异。”

予亟视,则果有一小方为刀尖所撬,木屑簌簌落地。时福亦往视窗门曰:“此间亦然,显见昨夜有人来此,初欲撬门而入,然未能获逞。”

予曰:“安知其不为途人,因好奇之心,欲穴壁而窥乎?”

哈伯根曰:“否,彼得虽死,而其灵显尚存,孰有是胆,敢进其门一步?然于事实则益奇矣。”

福曰:“汝以为奇,而吾则谓佳运照临吾人矣!”

哈伯根曰:“岂其人尚欲卷土重来耶?”

福曰:“然。彼昨夜之来,徒杀一人,而不达其目的;则今日者,又安肯遽然舍去?”

哈伯根恍然曰:“是矣。但今将何作?”

福曰:“吾与吾友将至外面一散步,且至夜分,再作计议。”言次遂出。

樵苏村中本多灌木,当英王理查时代,撒克逊人尝据此与脑门豆人相抗,后乃沦为樵苏之所。今则树木都尽,但留平原,即樵苏之名,亦不复称矣。徘徊久之,继以感叹,而天亦入暮,吾侪复与哈伯根见于舱室中。时去杀人之事已久,故痕迹亦都漶漫,不可辨认。

福细察一周,忽语哈伯根曰:“此书架中物,汝尝移动否?”

哈伯根曰:“未也。”

福曰:“但此方积尘较薄,显见数日之内,实有一物,从此移去,其为书籍或盒,则未可知。然吾侪今将从事于猎,可暂置此不论,唯埋伏时,在室中欤,抑室外?尔其决之。”

哈伯根乃建议谓伏于室内便,而福则谓室狭而显,必为来者所见,转致惊逸,不如伏室外掩其后而袭之,直如捉瓮中鳖耳。哈伯根以为然,乃伏屋外之灌树下。

其时长天如墨,万籁俱寂,微闻细雨洒树,潇潇然如秋坟鬼语,令人毛戴。予因自念,今夜之事,吉凶殆不可卜。福既名之曰“猎”,则来者必为狮豹之类,猛可知矣。思至此,不禁自抚其手枪。忽闻有咭唧之声,起于树后,急视之,则正有一人,伏身撬门,形状似为少年。既而门辟,其人遂入。入时体颤乃不可止,厥状如被挞之狗,畏见其主人也。少须,忽壮胆奔向书架,取得厚书一册,且翻且颤,且以目视门外。

正于此时,而哈伯根已奔入,力握其臂。其人乃大骇,几软化,书堕。福亦入,划火燃烛,室中大明,则见少年面色已成死灰,上唇微翘其须,衣服亦为上等人。

哈伯根曰:“朋友,汝今被执,复何说?”

其人曰:“被执固也,但吾实冤。”

哈伯根曰:“此汝将来可庭辨之,吾不问,但汝何名?”

其人曰:“吾名约翰·哈柏雷·梅理赓。”语出,哈、福二人乃互视有顷,似告成功。(按:约翰·哈柏雷·梅理赓首字缩写即J.H.N.也。)

哈伯根又曰:“汝来此奚事?”

约翰曰:“汝为侦探耶?”

曰:“然。”

曰:“然则吾语汝,汝亦能为我守秘密乎?”

哈伯根曰:“此不能。”

约翰曰:“然则吾何必语汝?”

福曰:“但语之,吾代吾友允汝请。”

约翰曰:“汝亦闻有道胜梅理赓合资公司乎?”

言时,予以目视哈伯根,则见其淡然殊不为意,而福则独起注意之容曰:“此非西方银行乎?数年之前忽然倒闭,因而破产者,何虑百数十家,而梅理赓忽然遁去。”

约翰曰:“嗟乎!梅理赓即吾父也。其时道胜早已退职,故银行倒歇,吾父实负其责。渠亦颇思偿清债务,外间谓其挟资私遁者,非也。吾犹忆当时,吾父与吾母泣别,谓将航海远去,甚望将来有资偿清债款,因即携其所余证券股票而行。行后一无信息。以意度之,吾父与其证券俱沉海底矣。是时吾才十龄,除念父而外,殊不知此事足为耻辱。迨后渐长,乃始痛恨,力欲恢复先绪,忽有友人告予,谓吾父所携去之证券,近又出现于伦敦市上。吾乃大惊,尽力探访,始知为一船长所购得。其人即彼得·卡雷也。吾又探得彼得·卡雷之得此,正海犀自北冰洋归。时为秋月,与吾父赴脑威之时适同。或者南风大吹,海浪正巨,竟使吾父之舟,吹而北去,乃与彼得之船相值,亦未可知。故吾欲一面卡雷,问其当时情形。吾知卡雷必能有言,证明吾父之遁,必非因于私利,则吾父之辱,不其涤乎?讵知予念方起,而彼得·卡雷以被戕,吾乃不禁失望。继念彼得虽死,其簿册当尚在,吾固不妨至其室,检其簿册记载,则吾父之事,亦且可白。此念一起,吾遂不顾危险,冒险至此。孰知门键甚固,乃不得入。时为昨日,不得已而归。今复来,幸而门启,且簿籍亦在,然而异甚。盖其中独缺是年八月之一页也。诸君试思之,此果作何解者?”

哈伯根曰:“汝语止于此乎?”

曰:“然。”

曰:“前次汝亦尝来此否?”

曰:“来。”

哈伯根大笑曰:“然则此又作何解?”言次出其J.H.N.之册,举于手中曰:“此何谓耶?”

约翰大骇,亦曰:“何谓耶?此非我失之旅舍中者耶?”

哈伯根笑曰:“毋狡展,今可随吾至警署。”又向吾人曰:“密司脱福尔摩斯,博士华生,此次重劳二君,吾甚抱歉。今幸事已就绪,君可归伦敦,相助已多,容后谢也。”

是夜,吾与吾友暂居勃兰尔旅馆。次日,遂返培克街。

予询之曰:“福君,今此之事,汝不甚满意乎?”

福曰:“吾意甚满,但哈伯根做事不无急躁,殊失吾望。盖持盈则溢,行速则蹶,实侦探家之大忌。盖侦探治事必求侧面,不能死守一方,而哈伯根并此不知。”

方言间,忽一信传入。福读未半,笑曰:“吾言中矣!华生为我草电信二通。”因诵曰:“取峰路桑克轮船经理公司鉴:兹愿以厚俸雇水手,请派三人来,准明日到。巴尔西上。”又诵曰:“白理斯登贵爵路斯当雷·哈伯根警吏,明日来早餐,如无暇,则电复。歇洛克·福尔摩斯。”

福诵已,乃笑曰:“华生,此事横横梗吾胸中且十日,明日者,将哇而出之矣。”言次,抚掌而笑。

明日,哈伯根果至,喜色盎然。福举杯贺之曰:“祝君成功。”

哈伯根曰:“是固当祝,盖吾前夜,已将此事彻底探悉。梅理赓于卡雷被杀之日,实尝至勃兰尔旅馆,伪为拍球者。其居在楼下,故出入颇自由。又尝至樵苏村见黑彼得,则因一言不合,举矛刺之,亦意中事也。不然,彼何为遗手册于地?”

福曰:“此语甚当,然汝知此矛知重几何?”

哈伯根不能对。

福曰:“但我实已亲为试验,即以我之腕力,而举此矛,用刺一壮硕之人,亦颇不能一击命中,而况梅理赓弱不胜衣,乃能以一矛直贯其胸,且入壁数寸?梅理赓设非习练有素,或得神助者,必不至此;且彼与死者不相稔,安能于深宵人尽之后,忽然杯酒深谈?而两日以前,帘前人影,岂得与此事无关?即此三者,吾即足以驳汝之非。孺子听之,吾人今所欲缉捕者,实非梅理赓,盖别为一人也。其人凶狞,较梅理赓殆倍。”

哈伯根曰:“其人奚在,胡不示我?”

福笑曰:“在吾掌握中耳。”既而忽曰:“听之,其人来矣。华生实尔枪,置字纸于桌角。”

予如语曰:“可矣。”则闻门外有粗重之谈话声。居停主妇推户入曰:“密司脱福尔摩斯,外间有男子三人,愿见巴西尔船长。”

福曰:“可令一一入见。”于是第一人入。其人瘦小而白髭,状殊忠厚。

福曰:“汝何名?”

曰:“极姆斯·郎卡司忒。”

福曰:“吾甚抱歉,我额已满,不能更留君;然亦不令汝虚此一行,此间有金钱一镑,汝可受之而后行。”

其人谢而退。

第二人进,则颀长而赳赳有武容,衣服殊朴陋。

福曰:“度汝状殆为舵工?”

曰:“然。吾名则为栢丁斯。”

福又与以一金镑令退,而第三人入矣。其人浓髯翕张,目凶狞若猘狗,每向人作斜视眈眈然。

福曰:“汝可留名。”

曰:“巴栗克·开姆士,即吾名也。”

福曰:“汝为锚手乎?”

曰:“然。”

曰:“甚佳,吾将有游艇出海,倘雇汝,月需几镑?”

曰:“非百镑吾不行。”

福曰:“汝有证书乎?”

曰:“有之。”因以授福。

福略一展视曰:“此正吾所欲用者矣。来,桌角有合同一纸,汝可签字。”

其人迈步而前,倚身桌角曰:“字即签此乎?”

福曰:“然。”言次,立至其后,以手按其人肩。忽闻异声触响,似为铁器相击,则福与其人,已相搏于地上矣。顾其人勇健殊甚,不易制,设非吾与哈伯根助之者,福且败北矣。吾乃立出小枪,指其人之额,其人始少怯。

时其人手足,均被桎梏,遂亦不能动,但屡屡目瞪视,若不信己之被获者。福乃笑谓哈伯根曰:“为擒一竖子,乃致废弃朝餐,然而汝亦受惊。今牛乳尚温,汝曷亦进一盏?倘有所问,吾亦不复隐矣。”

哈伯根见事出意外,大惊如梦初觉,久久始曰:“密司脱福尔摩斯,吾实愚甚,然今已悔且悟,密司脱福尔摩斯,汝诚为我私淑之师矣。”

福笑曰:“哈伯根,吾固告汝,凡事须看侧面,而汝唯梅理赓之是究,初不知暗杀彼得,实另有人在也。”语至此,其人忽大呼曰:“先生,汝能执我,我殊佩君,但我之杀彼得,实公愤也,初不得谓之暗杀。”

福曰:“开姆士,汝试言何故杀彼?”

开姆士曰:“彼以刀刺我,故我亦以矛剸之。盖我宁受缳首之刑,不能任彼鼠之刃,入我胸也。”

福曰:“但汝侪何故见仇?”

曰:“事已至此,吾固不妨告汝,信与不信,则亦唯汝之意,吾不过问;而上帝在上,必当鉴吾诚也。当一八八三年,黑彼得就职为海犀船长,而吾则为副锚手。时为八月,船返自冰山,南风逆舟,白浪高起如山,忽有舢板一叶,逐浪而来。舢板中什物都无,仅一商人。以意度之,殆为海贾,遭难覆舟,故飘泊至此。乃援之登舟,则除随身一锡盒外,别无长物。是夜即住船长室中。及次日而其人忽失所在,佥以为昨夜风浪恶,其人殆被海潮所卷,葬身鱼腹,因叹命运所在,不可以勉强。唯予独窃笑,不与众附和。盖予实见船长于深夜之间,手举此人,而掷之栏外也。已而,海犀归国,彼遂解职去,不知所往。吾频年困顿,颇不自聊,忽闻彼得已发迹,买屋于樵苏村。以吾思之,其人之富,殆锡盒中物为之祟也。吾乃立访彼,意或怜我范叔之寒,而有一袍之赠,亦未可知。不意造物弄人,竟以他事牵阻,不得归伦敦。直至近日,始克往见,时盖为礼拜一之夕也。予与彼得相见,盖在深夜,予一见,即揭破其隐,谓苟非厚赆我者,则我立且张声。先生毋责我无赖,盖此不义之财,固人人所得而瓜分者也。其初,彼得尚有所怯,许我重金,约于隔日往取。越一夕,予复往,时为礼拜三,而彼得意态忽变。初以酒啖我,藉关我口,而己亦豪饮。饮多且醉,而暴性乃发,口申申詈,甚至拔其刃。吾时已相得壁上钢矛,乃不待刃之出鞘,而予矛已洞其胸。但闻狂吼一声,即尔僵毙。然此狞状,虽历千百年,吾亦不能忘之。彼得既死,四边皆沉寂无声,瞥见架上有锡盒一事。予念此物,彼得既可取之,吾何独不可取?乃立挟之而行。当是时,忽有少年蹑步而至,见彼得死状,乃大骇遁去。以状度之,殆鼠窃也。顾其衣饰,则又不类,然而事不关我,即亦任之,当夜即乘火车来伦敦。初无一人知杀人之事,仓卒中,乃遗烟袋于彼得室中,幸彼得名字之缩写,正与我同,故亦任之,知未必为警察所注目也。吾既携锡盒归,其中乃仅有股票证券不能出售者,而彼得又死,吾又无从得金自活,不得已,谋复旧业。适今招求水手,乃从桑洛轮船公司取得介绍书,前来干谒,以为此举,乃无一失。然而此烟袋之绳,今竟缠我颈矣。”言次,俯首不胜懊悔。

哈伯根请曰:“密司脱福尔摩斯,囚供已毕,君获此大憝,小子实获厚赐。然先生之所以能获此公者,亦可得闻乎?”

福曰:“当汝未出日记册之前,吾固有一成见;及汝获梅理赓,而此成见乃益定。盖此一案,实如长练钩环,相连而成,得其一目,即可应手而解。彼石工不云礼拜一夜,尝见一虬髯之人,现影于竹帘之内乎?唯此吾遂假定其人,即为杀彼得者。无他,以钢矛笨重,非有腕力者,不能举耳。而吾又决定其人为水手,盖以一矛而贯其胸,设非练习有素者,曷克臻此?以理会之,则水手之抛锚,乃相近耳。且室中现有葡萄惠斯克酒,舍此不饮,而独饮此火酒,则其人岂非彼得有同嗜者欤?倘非水手,又何嗜此?至于烟袋,吾固早已决定为名字适合,以彼得固不嗜烟也。”

哈伯根曰:“渺兮所思,竟至是乎?但又何故而知杀人者,即为巴得栗克·开姆士乎?”

福曰:“此甚易明,盖其人既为水手,设非为彼得共事有素者,何至有此仇杀?故吾遂赴邓地,调查一八八三年,水手名册,果于海犀船上得一锚手曰‘巴得栗克·开姆士’,其名正与烟袋上相合。唯此,吾乃伪为巴西尔船长,求水手,且允出厚俸。而其结果,则君已见之矣。”

哈伯根乃欢呼曰:“福君,汝之思想诚敏锐不可及,鲰生当拜倒矣!”

福曰:“毋奖我,可趣释梅理赓出狱,此锡盒即可归之原主。唯已为彼得所售者,恐不能收回矣。哈伯根,愿汝早安,别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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